1954年9月,江苏省锡剧团带着《双推磨》等小戏和大戏《罗汉钱》上北京招待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。这是锡剧第一次上北京。首场演出在国家出版总署礼堂,剧目《罗汉钱》。演�缰�前,国家出版总署副署长叶圣陶,用一口苏州官话致欢迎词。首次在京公开场合盛赞锡剧优美动听的,就是叶圣陶。
那年深秋,江苏省锡剧团完成北京招待任务,立即南下到上海参加“第一届华东戏曲观摩汇演”,剧目有叶至诚、高晓声编剧,姚澄、王汉清、吴雅童、徐风、谭君卿主演的《走上新路》;俞介君等编剧,王兰英、费兴生主演的《双推磨》;谢鸣等编剧,沈佩华、何枫主演的《庵堂相会》。谁也想不到,看锡剧入迷的大作家叶圣陶,偕夫人胡墨林,利用假期休息,竟自掏腰包、跟着江苏省锡剧团到上海看锡剧来了。到上海看戏之前,叶老到杭州办了几天公事。想想当今的作家,有几位爱锡剧有如此之痴迷?大作家中没有,小作家中也没有。
叶老自小就爱听评弹、昆曲。解放后,他也爱看锡剧。除了《罗汉钱》、《走上新路》、《双推磨》、《庵堂相会》,他还看过《打面缸》、《秋香送茶》、《珍珠塔》、《孟丽君》、《拔兰花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红色种子》等锡剧剧目。叶老对锡剧有特殊的感情。他的小儿子叶至诚,曾是江苏省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、江苏省锡剧团编导(后来担任《雨花》主编,于1992年9月23日去世),他的小儿媳姚澄,是锡剧表演艺术家。江苏省锡剧团上京演出,叶老总要请一些编导、演员聚一聚。他几乎一、二年就要到南京一次,五六十年代江苏省锡剧团排练的锡剧剧目,叶老差不多全看过。介绍锡剧演出盛况,他总是翘着大姆指说:“要排队买票的,一人限两张。”姚澄这个小儿媳妇,是他的骄傲。
但他没有门户之见,不是只因儿子媳妇在江苏的锡剧团才夸锡剧。他看过无锡市锡剧团王彬彬、梅兰珍演出的《珍珠塔》后,于1962年1月17日赋诗相赠:
弹词幼岁听《珠塔》,锡剧登场今见之。
深喜琢磨弥入细,声容并茂系人思。
赠塔缠绵哭塔哀,穷途风雪贼人来,
母慈姑恶雏鬟惠,璧合珠联亦盛哉。
尤其让人感动的是:叶老还曾与至善伯一起亲自动手为江苏省锡剧团演出的《拔兰花》、《孟丽君》修改剧本。他们把悲剧《孟丽君》的两位作者叶至诚、俞介君请到北京,安排好他们的生活,�疤煜挛缢母鋈艘黄鹁奂�在叶家,逐句反复斟酌、修改。把每句唱词都锻炼得非常精美。我亲眼读过、也亲耳听著名锡剧演员王兰英说过:“至今所有的锡剧剧本中,台词的文学性,没有一个能与叶老修改的《孟丽君》相比。”我看当今戏曲剧本中,叶老修改的《孟丽君》,文学性也是名列前茅的。王兰英与姚澄分别在该剧上、下集里担任孟丽君一角,年过花甲,她们还念念不忘叶老亲手动笔改写过的这部戏。叶老是一代宗师,亲自动手为锡剧修改剧本,(越剧电影《柳毅传书》中,也有叶老写的台词)从解放初期的《走上新路》开始,叶圣陶时刻关心地方戏的发展。他们花出了劳动,却从未挂过名字,拿过一分钱报酬。
1977年,一些戏和影片开始从“四人帮”的桎梏中解放出来,让人重睹芳华。其中包括由梅兰珍、王彬彬、汪韵芝、季梅芳主演的锡剧艺术片《红花曲》。叶老1977年春到无锡、苏州,我们安排他看《红花曲》那天,日间参观了许多地方,晚上奔了很远的路才到影院,但叶老还是坚持看完了影片。走出剧场的时候,他对我说“几位主演唱得实在好”。他看过、写诗赞扬过他们演的《珍珠塔》,也喜欢他们演的现代戏。
1978年春夏,我因写一个锡剧剧本进京,住在叶老家。巧遇叶至诚老师也到北京写锡剧剧本。我与至诚老师的戏,都需要请教姚雪垠。叶老亲自为我们与姚雪垠同志联系,由叶至善伯伯陪我们去。至善伯是姚雪垠的朋友,又是叶老亲自打的招呼,姚雪垠在秘书及姚夫人的陪同下接见了我们,回答了我们许多问题,给予我和至诚老师的创作极大的帮助。此时,政协开始放内参影片,发叶老两张票,发至善伯一张票。在三张票中,叶老关照,其中一张要留给我。《叶塞妮亚》、《魂断蓝桥》、《煤气灯下》、《居里夫人》等外国影片,使我眼界大开。
我是个幸福的锡剧编剧。1977年春,我与叶老、至善伯开始交往,到2006年春至善伯去世,近四十年,东四八条叶圣陶家成了我在京学习和创作的基地。这固然因为我是叶至诚的学生,同时他们更视我为锡剧编剧的后来人。叶老、至善伯与我的交往,从未忘记对我的培养。
叶老和至善伯都要我做生活中的“有心人”,多看、多问(包括问他人和问自己)、多想。多问几个为什么,把事情想清楚,然后准确地写下来。要抓住自己独特的真实的体会,去写。作品要合理,更要动人。只有打动人心的作品,才能算上乘之作。
与叶老见面时,常跟我谈创作。他称赞巴金的《家》、曹禺的《雷雨》写得深刻感人,有特点。叶老说:“艺术作品没有特点,就没有存在的价值。”叶老当时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?我的理解是,1976年10月粉碎“四人帮”之前,中青年作者受“样板戏”影响较深。叶老告诫我们:艺术作品是无法树“样板”的。任何摹仿的作品,都只是初级的东西;只有文学艺术家有感而发地创造,而且形成了某种特点,才有可能产生作品的价值。例如《家》、《雷雨》。但是,简单地摹仿《家》、《雷雨》的作品,同样是没有生命力的。
在叶老的启发下,我开始钻研传统戏的编剧技巧。与锡剧界的前辈合作,整理改编了《女太子》、《三访杨柳村》等三个传统戏,我个人尝到了向传统学习的甜头,我所在的无锡县锡剧团也打了翻身仗。
在叶老给我的30多封信中,多次提到要扩大自己的知识面。他说:“学理论,深入群众,都很有必要。搞文艺的人还须有各方各面的知识,不厌其多,而且要避免一知半解。随时随地多看多听多想,积少成多,由粗入细,到创作的时候总有用处。千万不要说你这是科学,你这是财经,你这是史地……我是搞文艺的,这与我不相干。谁这样说,谁就一定搞不成文艺,世间哪里有不牵涉到科学、财经、史地……的文艺呢?”
不仅知识面要广,而且对社会的理解要深。叶老在信中写道:“编剧要有较好的成绩,最要紧是对社会真有理解。自己心里真有要写的东西跃跃欲出。光是到农村,到工厂,参加劳动,访问群众,参加开会,我想是不够的。”(可是,我们的剧作家下乡,恰恰属于“不够的”这一类。有的,比“不够的”还差。写现实题材的作品少,好的更少,这就不奇怪了。)
以后叶老的几次来信中,又分别写了以下一些话:“好题材该如何把它表现好,使戏真能感动人,而不仅是化装地说道理。”还说:“戏剧须娱乐与教育兼顾,融而为一。”“戏编得平平常常,一是容易使观众厌烦,觉得还是那一套,不爱看;二是阻碍观众欣赏水平的提高。”
叶老认为:剧作者写戏,情与理都要表现好,寓教于乐。编戏要精彩,引人入胜,还要完成提高观众欣赏水平的任务。作为一个编剧,除了“知识广”、“理解深”,在专业上,还要有一定的表现技巧。
在叶老、至善伯、至诚老师的启发栽培下,我的创作上了轨道,开始写出一些省内外有影响的剧本。
1987年,北京电影制片厂陈怀皑导演(陈凯歌的父亲)对我团的《青蛇传》产生兴趣,准备拍摄八声道、70毫米特大宽银幕戏曲艺术片,这在我国当时还是第一部。我住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仿清楼,通过奔波,在中央电影局全年30万科研经费中争取到10万元作为《青蛇传》的科研补贴;通过我多方努力,把电影界的特技权威张尔瓒请出来牵头。甚至发动了陈怀皑、张��瓒的夫人帮助我作动员工作,可以说我历尽了千辛万苦。每当我的奔波有了新的进展,总要跑到东四八条向叶老报个喜,叶老总要举杯祝贺,向我道一声辛苦了!好像我同样也在为叶老奔跑,为叶老争光。他多盼望社会主义文艺事业早日兴旺!
叶老是锡剧迷,是锡剧的挚友,也是锡剧的一份子。1976年10月22日,叶老赠姚澄师母词:“姚澄到,吾愿倘非奢,旧曲新腔任所好,为歌数段饷全家。犹记拔兰花。”在弘扬民族文化、大喊振兴戏曲而又一筹莫展的今天,叶老对锡剧的痴迷、爱锡剧的精神、为锡剧奉献的干劲,不是都值得许多观望者好好学习吗?
不唱反调,多做实事,我们的事业自然兴旺发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