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进校的时候都很钦佩刘大杰先生(农工党上海市委原副主委)的,因为他才华横溢,学识兼茂。据一些老学长说,刘先生以前经常跟学生讲他的丰富经历,比如到过巴黎啦,巴黎怎么漂亮啦,说得很像回事。思想改造的时候要填履历表,结果履历表里没有这些内容,别人就觉得他是不是有所隐瞒。而他自己觉得面子上也有点放不下,就去跳黄浦了,不过是到人很多的地方去跳的。随后他觉悟提高了,挖掘思想很深刻,他说解放前自己有段时间嗜赌,在家里苦练掷骰子,家里练得不错了,但一去赌场还是输,输了又想翻本,结果输得更惨,后来生了一场大病,就把坏毛病戒掉了。因为他讲得很生动,就被当成思想改造运动中进步的典型,让他现身说法到上海各个高校去宣讲。朱先生在沪江大学听过他宣讲,后来给我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说刘先生真能说话,他讲到赌场里的情况,诸如有好吃的东西,有漂亮的女人,显得五光十色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末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三卷本开始陆续出来,中文系多数学生不管经济怎么困难,总是出一本买一本。该书梳理的线索很清楚,文字又漂亮,大家对刘先生非常崇拜。可是书出不久,又要批判了,中文系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批判会开了多次,时间延续好几个月。有些人上去批判他也不是很在理,刘先生头脑很清楚,应答得都在点子上,所以总是刘先生道理比较充分,批判他的人反而下不了台。1968年落实“一批二用”政策时,苏步青、谈家桢、周谷城和刘先生四个人要互相批判,刘先生脑子真清楚。批判周谷城的时候主持会议的工宣队领导先问:我们今天的时代精神是什么?周谷城想了半天讲不出来,苏步青、谈家桢也讲不出来。刘先生说:我们今天的时代精神是毛泽东思想指引下的革命人民的精神。讲完大家都点头嗯嗯,就过关了。
刘先生平时很平易近人的,喜欢说学界和文坛的往事,包括很多上海文人的掌故。不过刘先生处在兴奋状态时,说话脱略不羁,说的很多掌故靠不大住,传播中变形的东西很多。七十年代毛主席指示要他改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,这个问题刘先生没办法处理好。当时毛主席曾叫李讷去范文澜家里探望,询问范老能否用新观点把以前的书改一改,范老说目前修改尚有困难,就算了。刘先生一听说毛主席叫他改,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,马上就动工了。刘先生在老一辈学人里,文献功底稍差,材料出处、原文核对都比较疏忽,弄不好要闹笑话的,六十年代出的三卷本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,由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金性尧先生帮他仔细校过。新编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上卷是章培恒先生帮他校的,中卷出来章没时间校了,刘先生来找我,我同意帮他校对一遍。他当时家住静安区乌鲁木齐北路8号,我去过那里多次,每次都带一部分样稿回学校,断断续续校了好几个月。这个时候政治风云变幻,也是刘先生受到毛主席礼遇最高的时候。刘先生经常讲毛主席接见的故事,每次讲都会增加一些新的东西,很难确定其中哪些是毛主席的原话。《文学史》改完以后刘先生给毛主席写过一封信,向主席请教两个问题,一是当时批儒把韩愈说得一无是处,他对韩愈有所肯定,问主席是否合适;第二就是李商隐的无题诗究竟讲什么,希望主席指点。毛主席去世前给刘大杰回信了,后来刘师母给我看过原信的复印件,墨迹很淡,已经抖得不成形了,我记得写的大意是:上海复旦大学刘大杰教授先生,来信已收到。同意你对韩愈的评价,要一分为二;关于李商隐无题诗,存疑可也。
刘先生在当时比较高调。粉碎“四人帮”之后,很多人对他有意见。刘先生的追悼会去请周谷城先生(农工党中央原主席),周谷老说评价不能太高,高了就不参加。相比之下,刘先生狼狈的时候,倒是朱东润先生一直为他讲话。当时上海流行一种说法,复旦的朱东润是块石头,意思他是坚持原则;刘大杰是泥土,一捏就散的。朱先生听到这一说法,当即表示:刘先生也是一块石头,只是因为掉在油缸里沾了些油污,拿起来放到清水中去洗一洗,还是一块石头。
刘先生小时候非常苦,周岁不到父亲去世,童年时母亲去世,他寄养在舅父家,舅母不喜欢他,把他当长工,让他去放牛,后来他逃出来,到岳阳县城里做童工,织毛巾做阳伞。上中学没有钱交学费,就给学校里养猪、打扫抵学费。刘先生一路走来真不容易。
赵景深先生(农工党上海市委原委员)其实学问蛮好的。大学里工作的文史学者大多主张以经史为纲,在牛棚里处境不好还经常要比学问。很多老先生咸以通读二十四史为荣,朱东润、蒋天枢、刘季高等先生都说自己全部读过,陈子展先生则称曾精读和翻阅十七史数遍,由此可见大家对史籍的重视。赵景深先生倒是很坦然,说我只读过王伯祥的《史记选》。一般人会因此而觉得他旧学修养不够,其实赵先生搞的是俗文学,有着另外一整套知识结构的要求,史学方面略有了解就可以了。
赵先生一生受郑振铎影响很大,他总觉得自己早年所从事的那些研究工作,都是尊奉郑振铎的将令后才付诸践行的。我们老先生里有两位跟郑振铎的关系很深,另一位就是郭绍虞先生。郭先生列举他的好友,总是无例外地把郑振铎放在首位的。文学研究会成立时的主要组织者是郑振铎,他比郭先生小,为筹备研究会的事情,常到沙滩春台公寓找郭先生商量,两人深宵戴月,沿着附近街道经常一边散步一边交谈。郑是通过郭先生的介绍才跟南方的沈雁冰和叶圣陶接上了头。赵先生是郑振铎介绍入会的,很快成为骨干。三十年代赵先生的主要研究重心放在戏曲上,也是受郑的影响。研究戏曲要是对唱不感兴趣,很难研究好的。解放初复旦中文系和华师大中文系的老师每年要聚会一次,有一次会上华师大中文系主任许杰说,我们华师大力量不很强,但是有个把人是古、今、中、外都通的,此指施蛰存。刘大杰先生是复旦中文系的代理主任,他致辞,也先谦虚了一通,然后说我们也有个把人是编、导、演、唱都行的,就是赵景深。我们初入学时,和数学系的新生开了个联欢会,赵先生在会上演唱《西厢记・酬简》中的一支曲子,“彩云何在,月明如水浸楼台”,“僧居禅室,鸦噪庭槐”,当时我们听来真是很新鲜。赵先生性格平易近人,他的藏书谁去借都可以的。
吴文祺先生(农工党上海市委原名誉主委)学养、识见俱高,解放后出的东西不多,但在上世纪末仍主持完成了《续辞通》的编撰工作。二十四史标点初期,吴先生所起的作用尤其显著,他对古代典籍与古代典章制度把握得很准,帮助点校组解决了许多疑难问题。1971年“九一三”以后提倡学哲学,点校组请吴先生给大家作一次哲学辅导报告,他讲得极好,不但阐述透彻,条理也非常清楚。吴先生晚年生病,经济情况不太好,系里给他补助,他坚决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