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7年8月13日,日寇侵占上海,当时的上海有欧美列强把持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,还有老绅士和名门贵族聚居的南市,另外还有虹口、闸北、杨浦、浦东等贫民所居住的华界,鬼子第一眼就看上了南市区,他们在这里烧杀掳掠、强暴妇女,无恶不作,于是造成了一批难民潮,都涌进了租界内。
我是湖州人,出生于1922年,湖州的蚕丝是世界闻名的,我祖父就靠出口丝头发财致富,于是置地造豪宅,让晚辈们享尽荣华富贵。但天有不测风云,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暴发了,出口受阻,满仓丝头无法处理,而一大笔贷款和仓储等费用都得如期交纳,我祖父母共有子女6人,4位大姑都已嫁入豪门,大伯患有精神病,唯我父亲才能继承祖的事业,但父亲当时年仅20岁左右,哪有能力挑此重担,只能助祖父一臂之力,祖父在重重压力下,忧郁成疾,一病不起,于是这重担就压到了我那年仅23岁的父亲身上,当时我曾祖母和祖母还健在,大伯家有7口人,我还未曾出生,但也有好几口人,还有账房先生,管家和家仆等一大班人,都要生活怎么办?借的贷款又得还,无奈之下,唯有出售豪宅,各人自立门户,号子(即公司)还在,有家父掌管。
1922年年初,我祖母患高血压死了,同年七月份我这个可怜虫偏偏在家道中落时出生添乱,更难以容忍的是当我出生七个月后还在襁褓之时,父亲于大年夜因劳累过度不治身亡,撒手人寰,父母当时都只有25周岁,母亲焦急之下奶也急干了,当时难有进口奶粉,但价格昂贵。栋梁倒了,经济拮据,惟能米汤化奶,营养不足而导致得了奶痨病。正在奄奄一息的关头,真是神灵降临,有人介绍某一天主教堂内的嬷嬷,救活了我。而我这位已拥有三个儿女才25岁的年轻寡妇母亲今后该怎么办?尽管她已有三次生育的记录,但她毕竟还是这么年轻漂亮,她可以另觅新欢,把我们兄妹三人送进孤儿院,但她选择的是贞洁牌坊,为了我们兄妹三人,她是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,使庞家的香火仍能继续延续。天无绝人之路,经我舅公出面支持下,我们家分得了一块土地,于是母亲就将此块地(今中共一大会址附近)作抵押,向前祖父借贷的法国银行贷款造了23幢一条弄堂的石库门房全部出租,所收租金除按月还贷还息外,余下的就作了家用,她仅读过三年私塾,但知书达理,她自己非常节俭,但为了培养我们成才不惜支付高额学费,把我们三个孩子一一送进学费昂贵的名牌高等学府,每人一学期的学费即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的全年收入。
战火燃起之际,我家很幸运的刚从南市迁往了霞飞坊(今淮海中路淮海坊),住在南市老西门豪宅内的舅公一家也随着难民潮逃进了法租界,我母亲义不容辞地把舅公全家接到了我们家,我家遂成难民收容所,舅公吴润昌原是法商邮船公司的买办,在南市除了自住的豪宅外,还有2幢民宅出租,但日寇的疯狂,除把宅内的东西抢击一空后,即把宅子付之一炬,难得的是留得青山在。
我大哥庞芳柏于1937年毕业于美国教会开办的沪江大学(今上海理工大学)化学系,上海沦陷,他就立即去了重庆,后又转至江西,与友人们办了一家酒精厂(后来,他一直从事此行业,抗战后在沪开办了彭浦化工厂,并长期担任厂长),待他立足后原想把全家迁往江西,日寇占领上海后,上海居民都是民不聊生,都付不起房租,我们家的23幢出租房的租金能收到十分之一算是不错了,且还有几幢未租出的空房,以前,我妈已卖掉了一幢店面房,把贷款已还清,但至战乱的情况下,所收到的微薄租金无法维持日常开支,所以离开上海也没什么可留恋的,但我正值高三毕业班,于是只能分批离沪,另外要从沦陷区到大后方要经过鬼子设的烽火线和关卡,故必须随领路人偷渡,于是我大嫂带了她大女儿和我姐姐等人先走,留下小侄女交给我母亲和我暂留上海。
生活是如此艰苦,供老百姓所吃的碎米中掺了很多小石子,每天就要化很多时间去拣米,因房租欠收,全家入不敷出,已开不出伙,每天就是白开水过干面包。1942年毕业于教会所办的中学进德女中,因没钱上大学,就由我中学的黄教务长给了一份英语代课教师之职,又介绍了一家当家教,来补贴家用,后哥哥了解情况后,即托人带回一笔钱。于是次年的1943年7月,我考进了沪江大学,其间,环境越来越差,我中学的两位外籍教师JOHNSON 和HHLE都被日军抓进了集中营,生死未卜,了无音讯,集中在昔日法租界的白俄也纷纷到霞飞坊来偷东西,我们一家人又被迫搬到了姑父家(位于今瑞金二路、复兴中路口的洋房),姑父叫朱子奎,是海上闻人、原上海总商会会长朱葆三的长子,这是一个有几十口人的大家庭,吃饭通过摇铃才能集合,我和我的表兄、后来任上海博物馆馆长的沈志瑜及其两个弟弟,其妹茹志鹃和他们的祖母都得到了关照资助,茹志鹃后亦成为了大作家。现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即是茹的女儿王安忆。沈志瑜的母亲是我亲姑,我姑父家原是杭州的某茶庄主,我姑生有四个儿子、一个女儿后不久因病一命呜呼,姑父也许因不堪重负而离家出走,把这么一大包袱丢给了他年迈的老母亲。老太太总能担负得起,于是朱家姑姑就接纳了三个外甥,另一个外甥已至美国工作,小女茹志鹃即随奶奶一起生活,由各亲戚帮助。沈家三兄弟不知至朱家住了多久也即不辞而行,后我至江西曾遇到了沈,知道他们参加了革命,随后小妹茹志鹃也去了江西。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的连连失利,对上海及各占领区的剥削压迫日益加重,生活更加艰难,物资更加匮乏。
1945年7月,我读了一年半大学后,母亲让我辍学,决定拖大带小的离开这鬼地方,先去杭州等候机会去江西,为了节约开支,经友人介绍住进了尼姑庵,一间房间的天花板上有很多壁虎在爬行,隔壁那一间则摆满了亡人的牌位,真是恐怖万分,无奈之下,只能忍着等待偷渡机会,好不容易等了一个半月,听到外面一片喧闹声。啊,真是大快人心,鬼子投降了!这种喜悦的感觉,真是前所未有,八年离乱,终于让老百姓喘过气来,于是速速奔赴火车站挤上了火车货厢回到上海。
二战给我们国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,单我们家就家破人亡,这都是我亲身经历的。今天,很多日本政要忘却历史,颠倒是非,拒不认错,真是让人气愤。铭记历史,是为了珍爱和平,开创和平,这也是我一个94岁老人的真心期盼。